当堂屋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房内一隅，当夏虫在树上耐不住寂寞地开始聒噪，当满田金黄的麦梗卷起秋天的潮，我终于忆起了我那含在姥姥嘴里，即将要融化掉的童年。时间像一个蹬着脚踏车的孩子，晃晃悠悠地从我面前驶过，于是我逆了岁月的路，向相反的方向寻找关于童年的记忆。

幼时的我，总喜欢搬一个低矮的小板凳，坐在老家堂屋的门槛旁。倒也不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看书。我看的书都是有图画的绘本，简单而有趣。太阳的光从门前东边的一角斜照进屋内，晨光中的地面上浮着许多细小的尘埃，顺着淡金色的光线流动成几条缓慢而安静的河流。此时，若是得了闲暇，姥姥便会从厨房走出来，搬了藤条椅就坐在我身旁。

姥姥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于是她便常拉着我的小手，去读那字里行间的纸短情长。姥姥读得兴起，便要给我讲书里的故事。在旧时代文学浪潮中辗转徜徉了大半生的姥姥，会从诗歌戏文里那些零散的片段唱词中编织出泛黄书页里人物的喜怒哀乐。姥姥只有讲故事和读诗时才会敛了往日的精干，露出温柔的笑靥。她全白了的发舍不得剪，挽起了端庄的发髻，又插了木簪。有时我也常想，她莫不是自《诗经》中翩翩走出的美丽女子吧？否则对于这些故事怎么记得如此清晰！我的童年确乎是含在她嘴里的。

姥姥用她那有着岁月刀刻般深深印记的嘴，用她那像略微干扁的豆荚似的嘴，为我一点点编织出一个诗的世界。

如果说想起姥姥的嘴，那可不只有讲故事和读诗了，那是给我留下过很深印象的一次偶然经历。那天，姥姥带我去田间散步。许是受不了我嚷着要她讲故事，或是被邻里匆忙的身影搅了她的清闲，她终于答应带我出来玩。那是像刚洗过的被单一般清爽的秋日，麦田里尽是收割完的，只及小腿肚的麦梗。满目金黄，像极了我读过《小王子》绘本里那个可爱男孩的头发。姥姥不懂我讲的那个旅者穿梭在星星间的故事，但是她仍是侧过头认真听我讲，仿佛我所说的故事真实地发生在遥远的未来。姥姥就这样和我一直走着走着，定定地望着远方山坳里的尘烟，望着田野里密密挺立着的麦梗，望着天边初升不久，把天空染得像绣了金边红绒布似的太阳，还有那道亮灰色无限绵延向远方的地平线，她唱起了那些能使泛黄的书页翻动，使沉睡在历史中仅剩寥寥几笔的人们苏醒的，我从未听过的古老歌谣。

姥姥的哼唱像是含了一嘴的风，传得很远很远。于是天地间的那些苍茫辽阔，又忽然变得好近。仿佛风奔袭过莽原，把万物当做故人，山水便做了它的归途，在这广袤无垠的关中大地上，辽阔平坦的山野间，只剩下高吭长鸣的秋鸿为她合声。自此万籁俱寂，唯有聆听。

我忆起姥姥曾和我说过，当我问起她为何堂屋里吹不到凉爽的秋风时，她落寞地叹息。“天呀，困不住风的。”她摸了摸我的头，常年干活积了茧的掌纹在我发间摩挲着。“而你也不该被困在这座小小的山村里。”我似懂非懂地在心底自语。秋风把姥姥额前的银白碎发吹散，我想，唱着不知名动人歌谣的姥姥也是天地间一场自由而温暖的风。如今又是一年金秋，我坐上了归乡的列车。望着田间的麦梗与苍穹之上奔波的鸿雁，突然感受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吹过。我下车站在田间，等曾经照进堂屋的阳光再次照在我身上，等曾经的麦浪再次卷过我的秋天，等姥姥再从记忆深处有着金红色云霞作背景的田间小路上向我走来。

如今，我终于明白，我那被姥姥含在嘴里的童年，是块裹进了风的温暖记忆而永远融不掉的琥珀，永远永远随风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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